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未亡人


小茶楼在晨光半缕的时候就已经醒了,厨房里的热气腾腾将晨间冷清的空气煨得暖暖的,城市开始慢慢抬起暗沉的头颅,舒展僵硬的肢体,老态龙钟地静候即将涌出的鲜活。


他每天都到小茶楼去喝早茶,坐在二楼左首,斜对舞台侧临窗的位子,听曲赏乐,观云临风,多年不变。
茶楼伙计端上热水,他熟练地拎起,边烫洗茶杯碗筷边示意伙计茶点照旧,一碟罗汉斋配一碗白果粥,同样是多年不变。
烫过的餐具尚冒着几丝轻烟,用过的热水之上也独自翻滚着几抹雾气,他眼前清一阵朦一阵,他有些恍惚,顺手拿起桌上的另一个茶杯,细细地烫洗后,手一伸,放到了对面。他一抬眼,面前空空如是。
他的手在杯上凝了片刻才慢慢收回,望着那杯子无奈地笑笑,那神情与瞧着老是丢三落四被儿媳唠叨的小孙儿一模一样。
他的记性也不好,妻子已经去世五年了。

台上唱的是传统的地水南音,月琴的温婉清丽中颤抖出二弦的绵延愁绪,间或刺入的笛声挣出一点惨烈,真嗓平喉的小生腔低回缠绵,一字一句慢慢诉尽一腔悲恨相思。
客途秋恨。许久未听,他心下欢喜,搭在桌边的手轻轻地打着拍子,低低地跟着哼唱。
有这么一段时间,已经久远老旧的年华,他与她正在经历劫难,中国太多的人们似乎被恶灵附体,陷入一种极致的疯狂,铁了心要置人于死地,他痛心,他愤怒,满腔才学变得一无是处,可她让他谨小慎微闭口不语。那时的她常在两人独处时哼起客途秋恨,家门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,家门内凄清哀伤缱绻情深。那时的他不懂,为什么伤心之人要唱伤心之曲,那软软的嗓子里飘出的血泪,绕进他心里,弹拨起他的一腔愁绪,冷冷清清却明明白白地将所有不甘伤痛摆在眼前,他就这么看着。
后来方领悟,她的勇敢,一无所有时还能无所畏惧的勇敢。口中的曲调是她的悲伤,不添半分不减半毫,曲尽人醒,她不怕,在一片荒芜面前,无能为力,便只剩下等待,无言的坚持,沉默自有力量,时光自有主张,她信,挺直的脊梁自能拨乱反正,总有一天。
她故去之后他一直在想,她一定有先知,不然为何从那时起便在教他,如何面对悲伤。

桌上茶尽杯空,台上曲终人散,时候不早了。

他背着手,慢慢走到小公园,大榕树下的棋局已经开始厮杀,边上或坐或站围了半圈观战的人。他也加入观战队伍中,静静地坐着,双眼盯着棋局,耳里却听着不远处孩童的嬉戏声。

他想他的小孙儿了。

想着孙儿年纪尚幼,想着孙儿孜孜不倦,想着孙儿朝阳初生,到这里,便也止住了,开始专心看棋。儿孙自有儿孙福,小辈们天南地北地闯着,相隔万里,他也没有太多的执念,除了一份思念,再无其他。
他也下得一手好棋,只是人老腿慢,每次到公园,棋局都已经开始很久了。以前可以回家和妻子杀两局解解瘾,现在只能看看。


直至中午棋局才散,他慢慢走回家,默默回忆冰箱里的食物,盘算着午饭的菜式。
虽然时值深秋,但阳光正好,照得人暖洋洋的。
南方的秋天,不会肃杀,只是会在日益干燥的空气里添那么两分静寞之感。
他望着路旁仍是绿意葱葱的树,心里倒是挂念起北京的枫叶了,那从天边一直烧到眼里的张扬果敢,从二十年前烧到现在,经久不衰。
秋意正浓,枫叶将落未落,压得人既沉重又期待。即便是二十年前的他也不再年轻,在枫叶林中走了大半日,腿上的酸胀不断地提醒他要停下来休息了,可他不知怎的,就是不情愿,想要继续走下去。手心相依,阵阵暖意窜进心里,挠得心下微痒,颤栗着将一种耳鬓厮磨时才有温情注入血液中。他牵着她,就这么走着,他已经记不清了,自己到底有没有跟她说,那时的他,很幸福。
他一直想将她年少时的模样刻在心里,岁月积重难返,压在他的身上,生命越来越沉重,越来越不由自主,就像现在,她的年少时的样貌已经模糊了,他只记得她在盛开,只一眼便乱了他的心。
一抹阳光下静谧的盛开,他仿若看到了满园的锦绣,开在他心里。
他想,很多事情是命中注定的。
一如他与她的相遇,一如相守的数十载,一如他们始终相爱。

回到家,经过门旁的镜子时才发现自己的衣领没翻好。
他抬手整理,又遍身上下地瞅了瞅,确定收拾妥当了才慢慢走向厨房。这正衣冠的形象保持了一辈子,习惯却还没养成。她终究还是走得匆忙了些。

家里立着妻子的牌位,左侧所书的上阳人是他。

牌位是他亲手写的,他自己用毛笔在自己的名字前,萧萧添了三个字,未亡人。


他吃过午饭,歇了一会便躺到床上准备午觉了。
他有预感,会梦到她。
他安心地睡了,他一直都安心,无论生死,她在他的生命里,无处不在。
没有衡量清楚,回忆到底是折磨还是赏赐,但他知道,悲也好乐也罢,他的世界里总归还是要有一个她的。




另,将未亡人所指的范围扩大了,请不要介意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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